有客有客字子美,白头乱发垂过耳。
岁拾橡栗随狙公,天寒日暮山谷里。
中原无书归不得,手脚冻皴皮肉死。
呜呼一歌兮歌已哀,悲风为我从天来。
长镵长镵白木柄,我生托子以为命。
黄独无苗山雪盛,短衣数挽不掩胫。
此时与子空归来,男呻女吟四壁静。
呜呼二歌兮歌始放,邻里为我色惆怅。
有弟有弟在远方,三人各瘦何人强。
生别展转不相见,胡尘暗天道路长。
东飞鴐鹅后鹙鶬,安得送我置汝旁。
呜呼三歌兮歌三发,汝归何处收兄骨。
有妹有妹在钟离,良人早殁诸孤痴。
长淮浪高蛟龙怒,十年不见来何时。
扁舟欲往箭满眼,杳杳南国多旌旗。
呜呼四歌兮歌四奏,林猿为我啼清昼。
四山多风溪水急,寒雨飒飒枯树湿。
黄蒿古城云不开,白狐跳梁黄狐立。
我生何为在穷谷,中夜起坐万感集。
呜呼五歌兮歌正长,魂招不来归故乡。
南有龙兮在山湫,古木巃嵸枝相樛。
木叶黄落龙正蛰,蝮蛇东来水上游。
我行怪此安敢出,拔剑欲斩且复休。
呜呼六歌兮歌思迟,溪壑为我回春姿。
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,三年饥走荒山道。
长安卿相多少年,富贵应须致身早。
山中儒生旧相识,但话宿昔伤怀抱。
呜呼七歌兮悄终曲,仰视皇天白日速。
有個遊子字子美,滿頭蓬亂的頭發蓋過了耳朵。
終日跟在猿猴後面撿些橡樹籽充饑,還是大冷天,山谷裡太陽也下山了。
中原還是音信不通不能回去,我手腳都凍開裂了,皮肉壞死。
啊,我唱起第一首歌來已是悲傷不已,凄涼的風又為我從天上刮來。
長鏟長鏟有白木頭做的杆啊,我就靠你活命。
山上大雪找不到黃精的幼苗,我的衣服怎麼拉扯也蓋不住小腿骨。
我和你一塊空手回來,屋裡男女餓的直哼哼,再沒有别的聲音。
啊,我剛唱起第二首歌來,鄰居也為我惆怅不堪。
有三個弟弟在遠方,想來三人都很消瘦沒有哪個好一點。
生離死别輾轉不相見,胡天塵土黑暗道路遙遠。
東飛的鴐鵝後面跟着鹙鸧,怎麼才能夠送我到你們身旁!
啊,我剛唱起第三首歌來,你回到什麼地方收取兄長我的骨頭?
我有個妹妹在鐘離,她丈夫早早去世留下幼稚的兒女。
淮河浪高如蛟龍發怒,兄妹不見十年了,什麼時候能相見?
想乘船前往相見因戰亂難以成行,南國遙遠旌旗衆多。
啊,我唱起了第四首歌,樹林中猿猴白日裡也為我悲啼!
四面山裡多風溪水水流湍急,冬天寒雨飒飒枯樹被淋濕。
這座黃蒿古城上空雲霧晦冥化不開,因人煙稀少白狐黃狐到處歡騰跳躍。
我為什麼會生長在窮鄉僻壤?半夜未眠坐起百感交集!
啊,我唱起第五首歌,聲音悠長,魂早歸故鄉去了,故招之不來。
同谷南邊有龍生在萬丈潭,古樹的枝桠彎曲下垂。
樹葉枯黃飄落龍正伏藏,東來的蝮蛇竟敢在龍湫上遊泳。
我對此感到非常奇怪,哪裡還敢出來?我想撥劍斬掉這怪物卻猶豫不決。
啊,我從容地唱起第六首歌,溪谷為我也好像帶有春意。
男子漢如果不成名很快就會老去,三年來忍饑挨餓走在荒山野嶺。
長安卿相都是少年人,富貴應該要趁早。
山中的讀書人都是舊相識,隻與他們談起那些令人很不愉快的往事。
啊,我唱起第七首歌,終止了吟唱,擱筆望天,隻見白日在飛速地奔跑。
有客:《詩經·周頌》:“有客有客,亦白其馬。”杜甫是寓居,故自稱有客。子美,杜甫的字。杜甫和李白一樣,都喜歡在詩中用自己的姓名或字号。
歲拾:“歲”指歲暮,因下句有“天寒日暮”之文,故可從省,兼以避重。舊詩因受字數限制,往往使用從上文或從下文而省的手法,必須合看,不能孤立作解。如杜甫《昔遊》詩:“昔者與高李,晚登單父台。”觀下文“寒蕪”、“寒霜”諸句,知所謂“晚”,實指歲晚,亦因為字數所限而略去歲字。施鴻保《讀杜詩說》疑“歲拾”當作“饑拾”亦非。橡:是一種落葉喬木,種類很多,名稱也不一,南京叫栎樹,浙江和東北都叫橡樹,四川叫青杠樹,是一種有食用價值的野生植物。橡栗,即橡子,江南人嘗用來做成豆腐。狙(jū):猕猴。狙公,養狙之人。《莊子·齊物論》:“狙公賦芧,曰,朝三而暮四,衆狙皆怒。曰,然則朝四而暮三,衆狙皆悅。”芧,音序,亦即橡子。随狙公,可能是事實,因第四首提到林猿,可見這裡是有猴子的。王維詩“行随拾栗猿”。
皴(cūn):皮膚因受凍而坼裂。皮肉死,失了感覺。
“悲風”句:仿佛風也為我而悲恸。這是作者主觀的感情作用。
镵(chán):鋤類。
子:是稱呼長镵。李因笃說:“說長镵宛如良友。”楊倫說:“叫得親切。”其實,這種感情乃是從慘痛的生活體驗中産生的。沒有鋤頭,便掘不到黃獨,性命交關,所以說“托子以為命”。
黃獨:是一種野生的土芋,可以充饑。戴叔倫詩“地瘦無黃獨”。因雪大,所以無苗,難于尋找。
胫:膝以下。衣短,故不及胫。
子:仍指長鏡。因雪盛無苗可尋,故隻好荷镵空歸。
“男呻”句:是說空室之中,除單調的呻吟聲外,别無所有,别無所聞。愈呻吟,就愈覺得靜悄悄的。
“有弟”二句:杜甫有四弟:穎、觀、豐、占。這時隻有占跟着杜甫。強,強健。何人強,是說沒有一個強健的。
展轉:到處流轉。
“胡塵”句:申明不相見之故。
鴐(jiā)鵝:似雁而大。鹙鸧(qiū cāng),即秃鹙。弟在東方,故見鳥東飛而生“送我”之想。
“汝歸”句:又翻進一層,莫說各自漂流,你縱得歸故鄉,而我究不知何住,你又到哪兒去收我的骨頭呢?
鐘離:今安徽鳳陽縣。
良人:丈夫。癡:幼稚。
“長淮”句:鐘離在淮水南。浪高蛟龍怒,形容水路的艱險。
南國:猶南方,指江漢一帶,箭滿眼,多旌旗,極言兵亂。二句補寫不見之由。
“林猿”句:猿多夜啼,今乃白晝啼,足見我之悲哀,竟使物類感動。同谷多猿,故有此事。林猿舊作竹林,雲是鳥名,非。
“黃蒿”句:蔡夢弼說:“同谷,漢屬武都郡,唐天寶元年更名同谷,其城皆生黃蒿,故雲古城。”雲不開,雲霧晦冥。
跳梁:猶跳躍。人少,故狐狸活躍。
窮谷:即上面四句所寫的。中夜:半夜。阮籍《詠懷詩》。“中夜不能寐,起坐彈鳴琴。”在舊社會,一個有良心的詩人是沒有出路的。
“魂招”句:是倒句。魂早歸故鄉去了,故招之不來。古人招魂育兩種:一招死者的魂,一招活人的魂。
“南有”句:同谷萬丈潭有龍,杜甫有萬丈潭詩。湫(qiū),龍潭。
巄嵷(lóng zōng):楂桠貌。樛(jiū):枝曲下垂貌。
蟄(zhé),伏藏。
蝮蛇:一種毒蛇。
“我行”句:是說蝮蛇竟敢出遊于龍湫,未免可怪。楊倫釋“怪”作“畏”,以為杜甫怕蝮蛇而不敢出。
“撥劍”句:為什麼欲斬且複休?前人有兩說:一謂“權不在己”、“力不能殄”,一謂“不足污吾刃”。按杜甫自言“疾惡如仇”,這裡面确有文章。
“溪壑”句:心有猶疑,故歌思亦遲,遲則從容不迫,故覺得溪壑也好像帶有春意。第六首詩中的龍和蛇,大概是有所指的,但到底指什麼人,也很難說。浦起龍注謂龍指皇帝:蝮蛇指安祿山、史思明。但如果真指安史,為什麼又欲斬複休呢?沈德潛說:“言外有君子潛伏,小人橫行之意。”
“男兒”句:杜甫這年才四十八歲,過多的苦難,已使他變得衰老了。
三年:從至德二載(年)至乾元二年(年)為三年。
“長安”二句:是憤激、嘲笑的話。并不是杜甫真的羨慕富貴,真的勸人争取富貴。
宿昔:曩昔,即昔日。
“仰視”句:杜甫是一個入世主義者,又有他的政治抱負,而今年老無成,故覺得時間過得特别快。
參考資料:
1、蕭滌非.杜甫詩選注.北京:人民文學出版社,1998:136-14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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